在元末天下風起云涌之際,曾有過一個威震江湖的人:張定邊。
那是一個人人吃不飽飯、餓殍遍野的時代。
張定邊的老對手朱元璋,在揭竿而起之前,做過農民,當過和尚。家鄉鬧饑荒,父母兄弟死者甚眾。就算落發為僧,四處化緣,朱元璋還是填不飽肚子。
▲朱元璋畫像,圖源:網絡。
張定邊也好不到哪去。世居沔陽(今湖北仙桃)的他,自小注定就是個窮苦的打漁孩子。要說豐年做個打漁的倒還好,可偏偏年少時便一連遇上幾個饑荒之年,這日子過得還不如朱元璋。
迫于無奈,張定邊只能學漢末劉皇叔,到集市上賣草鞋,維持生計。不過,這個賣草鞋的,可比《三國演義》里的劉備威武多了——明朝史書形容張定邊,用了「梟猛」一詞。
因此,當張定邊的攤位遭到無良公差打砸搶燒之際,這個「天不怕,地不怕」的小子才敢面對面跟官府硬扛。直到遇上自己的「伯樂」,那個年紀與他相仿、同為沔陽漁家出身的陳友諒。
張定邊賣草鞋之時,出身贅婿打漁之家的陳友諒,謀得了一份到街上巡邏的衙役工作。但算命先生說他命里自帶富貴,他又怎甘于只做一個唯唯諾諾、人云亦云的小公差呢?
在命運的安排下,賣草鞋的張定邊與當「城管」的陳友諒,很快認識并熟絡起來。
隨著元末社會矛盾不斷加劇,越來越多吃不飽飯的人,只能選擇造反。在時代的裹挾下,不管是陳友諒還是張定邊,最終都無法擺脫造反的宿命。
在兩人還沒聽到命運對他們召喚之時,元朝至正十一年(1351年),安徽農民劉福通和韓山童率先覺醒了。
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,劉、韓二人在黃河河道上埋下了一只獨眼石人。
當時,黃河決堤,朝廷征用民夫修補黃河缺口。爾后,隨著石人被發掘出來,一句「莫道石人一只眼,挑動黃河天下反」的讖語,不脛而走。老劉和老韓見時機成熟,立即召集人馬,起兵造反。因叛軍中人人頭綁紅色頭巾,又稱中原紅巾軍。▲紅巾軍時代的朱元璋,圖源:影視截圖。
經過數次戰役,紅巾軍勢力迅速擴張,天下各路英雄豪杰紛紛響應。
在南方長江流域,徐壽輝、彭瑩玉等也打出了紅巾軍的旗號,起兵反元。與劉福通那支相區別,徐壽輝這伙在歷史上被稱作南方紅巾軍。
元朝至正十五年(1355年),徐壽輝派遣部下大將倪文俊攻陷沔陽。從此,脫離了元朝政府統治的沔陽,正式成了南方紅巾軍的地盤。作為沔陽城內兩個有為青年,陳友諒和張定邊順勢加入了紅巾軍。
投靠紅巾軍的陳友諒,感覺來到了一個更大的平臺。他早些年讀了點書,在人頭涌動的紅巾軍里仍算得上是知識分子階層。和那些只知埋頭打仗的大老粗相比,陳友諒的頭腦可謂相當活絡。沒多久,陳友諒就得到老領導倪文俊的賞識,召到身邊,授了個簿書掾的職位,專門給老倪當秘書了。
而南方紅巾軍在相繼攻陷了鄂、浙、湘、江、皖、贛等省后,勢力一度膨脹。為了顯示徐壽輝一伙的強大號召力,倪文俊迎徐壽輝在漢陽(今湖北武漢)登基,建立天完政權,倪文俊自任丞相。
作為倪文俊的頭號小秘,陳友諒在倪文俊發跡后,也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事業高峰——被安排坐鎮黃州(今湖北黃岡),擁有了自己一塊小地盤。
至于陳友諒的好兄弟張定邊,由于還未冒頭,史書記載語焉不詳。
合理推測,沒讀過什麼書的張定邊大概位居陳友諒之下,為其效犬馬之勞。如此,在陳友諒權勢膨脹的后期,才有張定邊露臉的機會。天完政權建立后,倪文俊儼然成了政權里的「曹丞相」,連所謂的皇帝徐壽輝都得讓他三分。倪文俊外號「倪蠻子」,打起仗來十分勇猛,天完政權的勢力范圍也在不斷擴大。
▲倪文俊,圖源:影視截圖。
為了抑制紅巾軍的發展勢頭,元朝政府做了兩手準備,一面命令軍隊猛攻紅巾軍,一面對紅巾軍將領盡力招安收買。
盡管倪文俊在揍元軍時頗為賣力,但對元朝開出的招安待遇卻也十分眼紅。因此,他時常為了個人私心,將元朝的戰俘作為籌碼與元軍談判,希望對方許以自己高官厚祿。元朝方面識破倪文俊的兩面派做法,斷然拒絕他的「敲詐」
。見元軍與自己談不攏,倪文俊順勢將俘獲的忽必烈子孫統統干掉,算是與元朝方面撕破了臉皮。
但是,隨著倪文俊在天完政權中的實力越來越強,野心與欲望也在持續影響著他的每一次決定。終于,他不再甘于做「挾天子以令諸侯」的臣下,他要窩里反,他要當老大。
通常在這種情況下,對于一個反復無常、賣主求榮的家伙,歷史給予的下場都是不好的。倪文俊也不例外。在他準備密謀造反之際,他的異心被「傀儡皇帝」徐壽輝知曉,倪文俊由此舉事失敗。
而早些時候被倪文俊安排坐鎮黃州的陳友諒,此時的日子卻過得愈發地好。經歷數次作戰,陳友諒的地位從當初的一個小秘書,功升元帥,在紅巾軍中具有一定的話事權。
比起自己原來的老大倪文俊,此刻的陳友諒對兄弟們應該還算是感情友好的。
根據今天湖北仙桃當地的傳說,著名的地方特色菜「沔陽三蒸」即源自這一時期的陳友諒。據稱,當年陳友諒曾回家鄉沔陽征集兵馬,并令隨軍伙夫以「征」為主題,為沔陽子弟兵準備食物。「征」
與「蒸」同音,陳友諒的妻子在得知丈夫的用意后,遂協助伙夫,將肉、魚、藕等當地農家食材分別拌上大米粉,配上佐料,裝碗上甑,猛火蒸熟,慰勞眾將士。士兵們在吃完這幾道大菜后,也不負眾望,在戰場上所向披靡,為陳友諒立下了汗馬功勞。靠著這些軍功,陳友諒最終得以稱王稱霸。▲沔陽三蒸,圖源:圖蟲創意。
所以,在倪文俊兵敗出走黃州時,陳友諒最初還是按照自己原先「兄友弟恭」的人設,好好安撫了倪文俊一番。
但是,陳友諒畢竟是自小就抱著「天命之子」思想的野心家,如能借機吞并倪文俊的兵馬,則自己離大富大貴的人生巔峰更近一步了。如此天賜良機,他又怎能放過呢?
從倪文俊踏入黃州城那一刻起,他的人頭就被鎖定了。
果不其然,陳友諒很快扯下偽善的面紗,磨刀霍霍向老大。
站在大義的角度,結果了這個帶他入行的老前輩的性命,并趁機吞并了倪文俊的部隊,取代了倪文俊的地位,自稱平章政事,成了天完皇帝徐壽輝的新「頭馬」。盡管這些場景發生之時,史書記載并未見張定邊的身影,但這個與陳友諒同時期加入紅巾軍的沔陽老鄉想必參與其中。正是這些紅巾軍內部斗爭的見證與支持,才有了后來張定邊的一戰成名。
徐壽輝也確實是個「扶不起的阿斗」,經歷了自家兄弟倪文俊的背叛后,對政權內的兵權掌控卻仍舊處于放任狀態。這樣,取代了倪文俊的陳友諒,很快又做起了天完政權的新任「曹丞相」。
陳友諒不是倪文俊,從一開始,他的目標就很明確:我就是要當皇帝,那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貴。
▲陳友諒,圖源:影視截圖。
在逐步收攏南方紅巾軍兵馬的同時,他的野心再次撐起那把沾滿老大鮮血的屠刀,狠狠地朝天完政權一號人物徐壽輝砍去。
至正二十年(1360年),陳友諒干掉徐壽輝代之,改國號為「漢」,取年號「大義」。至此,陳友諒變成了當時長江以南實力最強的紅巾軍首領,成就了人生初級階段的大富大貴。
在他身邊跟隨多年,被極度信任的張定邊,自然成了新政權中掌管兵馬的太尉。
只是,元朝不斷衰落,天下格局也被打亂。從總體上看,當時天下最大的兩股敵對勢力是:大元帝國VS紅巾軍。但不是所有頭綁紅巾、焚香聚眾、自稱「香軍」的造反者都同屬一脈。亂世發展到這種程度,總要有一個關鍵人物,站出來振臂一呼,開啟一個新的時代。
陳友諒認為,受到時代召喚的天命之子必然是他。殊不知,在他舉起屠刀相繼滅了老領導倪文俊和徐壽輝后,曾經在他身上出現過令兄弟們信服的大義,早已蕩然無存。
而此時,幾乎與他一起成長的老對手朱元璋,卻在另一部紅巾軍中混得風生水起。
「高筑墻,廣積糧,緩稱王」的舉措,讓朱元璋掌握了所謂的「大義」。隨著朱元璋大軍攻陷集慶路(今江蘇南京),并將集慶路改名應天,作為新根據地,陳友諒與朱元璋的大戰就進入了你死我活的階段。征伐天下,說白了就是搶地盤。朱元璋的根據地應天,位于長江下游出海口的位置。在它的西邊,是以長江中游為大本營的陳友諒。而稍南則是以平江(今江蘇蘇州)為「龍興之地」的張士誠。附近還有方國珍、陳友定等人的部隊。
至正二十年(1360年),陳友諒正式對朱元璋發起進攻。從此,張定邊頻繁活躍于歷史舞臺。
只不過,好兄弟陳友諒的首戰,著實打得不咋地。
因為先前陳友諒已經當著眾人的面宰了原天完皇帝徐壽輝,篡位自立,導致原先忠于徐壽輝的部分將領心存芥蒂,打仗自然不給力。
開打沒多久,就陣前倒戈。他們聲稱陳友諒悖逆不道,一言不合,直接跑到朱元璋軍中投降。好在,陳友諒運氣雖差,為人也「雄猜」,但他身邊還有張定邊這樣的「好兄弟」。
即便陳友諒再不是個東西,其早年對沔陽老鄉子弟兵的那份情,相信張定邊還是看在了眼中。況且,從兩人一路發展的軌跡來看,張定邊或許從很早開始,就與陳友諒同在一條船上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
如今,兄弟受挫,豈有不竭力輔助之理?
當陳友諒相信朱元璋的部將康茂才約自己里應外合、共謀大業時,張定邊對此極力勸阻。可惜,太想入主應天、問鼎中原的陳友諒聽不進逆耳忠言,仍按康茂才信中計劃,率軍直抵江東橋,迎接自己即將遭遇的慘敗。
天命雖不公,卻無礙張定邊盡忠守義。自從陳友諒經歷了首敗后,張定邊就盯上了朱元璋的勢力,并非為了投敵,只為了伺機證明陳友諒一部仍有機會爭奪天下。
不久,一路不遺余力追擊陳友諒勢力的朱元璋被迫暫緩了攻勢。因為,中原紅巾軍內部產生了不大不小的矛盾。在這種情形下,無論是陳友諒還是張定邊,都認為是絕佳的反攻機會。
而歷史也終究給了張定邊這個機會,率領陳友諒手下精銳部隊,對朱元璋所占領的安慶發起進攻,迫使朱元璋留在安慶的守城部隊,棄城逃跑,為陳、朱相爭,扳回一城。
▲陳友諒,圖源:影視截圖。
靠著張定邊小勝了朱元璋后,陳友諒卻再度陷入節節失利之中。
待朱元璋處理完內部矛盾,轉身收拾陳友諒之際,這個空頂著皇帝名號的起義軍首領,面臨的是地盤的急劇減少。不但安慶得而復失,就連當初天完政權老一輩將領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,也在一寸寸地失去。
眼前的境況,不免讓陳友諒惱羞成怒。
他放棄了據城死守、勵精圖治的想法,轉而押上自己最后的老底——發兵六十萬,親率數百艘樓船,兵指洪都(今江西南昌),與朱元璋決一死戰!歷史證明,這場大戰絕對是空前絕后的。因為,在這場大戰之后,天下新格局已定。
作為陳友諒人生中的最后一場仗,攻打洪都,是抱著必勝之心,且極度熱血的。但對于張定邊而言,陳友諒一路走來的由盛轉衰,他全看在眼里,這一仗他并沒有必勝的把握。
然而,已經上了戰場,要麼奮力拼出一條血路,以圖東山再起;要麼恥辱于金戈鐵馬之下,馬革裹尸而還。張定邊早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,可跟隨陳友諒和自己出戰的將士們,又何須在征戰中為了他人虛無的帝王之夢,獻出寶貴的生命?
無論是為了兄弟陳友諒,還是為了天下蒼生,此戰都終將是張定邊多年力戰沙場的完美綻放。
史載,陳友諒在這幾百艘樓船中「置走馬棚,上下人語聲不相聞,載家屬百官,盡銳攻南昌,飛梯沖車,百道并進」。威風中將陳友諒的底牌盡數展現。而此時守洪都的,卻是僅20歲出頭的農家小伙朱文正,朱元璋的侄子。
眼見南昌城對開的長江上來了遮天蔽日的樓船,小朱也知道打不過。投降吧,不可能。不過,詐降拖延一下日子還可以。也不知道陳友諒是抱著怎樣的自信,居然輕易就相信了朱文正的伎倆。
在與陳友諒談判詐降期間,朱文正一邊派人趕緊報告叔叔朱元璋。
朱元璋當然明白宿敵陳友諒的來意,于是,與陳友諒一樣,朱元璋也親提20萬大軍火速而來。
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。朱元璋既到,陳友諒也沒必要再糾纏朱文正,雙方列陣洪都城北邊的鄱陽湖,決一死戰。
▲鄱陽湖之戰中的陳友諒,圖源:影視截圖。
朱元璋的小舟面對陳友諒的樓船,無疑是螞蟻啃大象,根本不占優勢。見狀,朱元璋的好兄弟徐達主動站出來請戰,率輕舟小船誘敵深入,伺機圖之。
陳友諒顯然對朱元璋掉以輕心,命令樓船大舉壓上。結果,戰場瞬時刮起了陣逆風,趁著風勢,朱元璋的士兵紛紛搭起火箭,朝陳友諒樓船射去,風助火勢,樓船臃腫調轉不靈的問題一下子被顯露了出來。原本占據戰場先機的陳友諒失去了最佳機會,雙方進入膠著階段。
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,張定邊決定單刀直入,取朱元璋首級。
對于張定邊的計劃,大概主戰的雙方均不知曉。于是,在雙方均毫無防備的情況下,張定邊開始了他的梟猛行動。
趁著雙方廝ㄕㄚ的空當,張定邊瞄準了百萬軍中的朱元璋。
擒賊先擒王!當一個人精神處于高度集中的狀態,身旁便再也無其他瑣事可困擾。抱著這樣一股沖勁,張定邊奮力拼ㄕㄚ,如入無人之境。朱元璋手底下三員大將瞬時斃命。而站在旗艦上指揮作戰的朱元璋,此刻身旁已無他人可做后盾。似乎再過一秒,歷史即將被改寫。
時不我與啊。相較于眾叛親離的陳友諒,朱元璋即便在最危難的時刻,仍舊命不該絕。而這,無關玄幻的天命。
眼見主公受難,朱元璋的部將常遇春,用一支利箭打破了張定邊本可逆天改命的攻勢。隨后,朱元璋一方眾將士合力解圍,張定邊「中矢百余而退」。
▲常遇春,圖源:網絡。
吊詭的是,多行不義的陳友諒,最終在鄱陽湖之戰中,被一支悄無聲息的暗箭貫穿腦袋,結束了他瘋狂的皇帝夢。
對張定邊而言,無論成敗,心中的忠義似乎原本就立于是非對錯之外。
為了胸中長存的那份忠義,他最終選擇拼死保護陳友諒的次子陳理以及陳友諒殘存的尸體,返回武昌,并扶持陳理稱帝。此舉可能不為征伐天下,只為謹守道義。后來,朱元璋乘勝追擊至武昌,準備剿滅陳友諒殘部時,張定邊選擇開城投降。
但,「一臣不事二主」,張定邊注定無法放下心中的芥蒂,隨陳理投降朱元璋。盡管對方愿意以優于徐達、常遇春等人的待遇,厚待他,張定邊還是拒絕了。
張定邊之后去了哪里,正史沒有著墨。也或許有,但作為一個戰敗者,可能在正史中,他不配擁有姓名。
只知在那之后,世間流傳著張定邊去向的三種說法:被ㄕㄚ,改名換姓,以及出家。
被ㄕㄚ一說,來自民國年間編寫的《新元史》。然而,這種說法與《明太祖實錄》中的記載有偏差,想必作為勝利者,朱元璋完全沒必要對此事有所隱瞞。被ㄕㄚ一說并不靠譜。
改名換姓一說,也不一定合理。畢竟,張定邊是讓朱元璋印象深刻的敵方將領,朱元璋后來還曾告誡部下切勿輕敵,以防張定邊式的人物出現。在朱元璋的強力統治下,張定邊又如何可能做到隱姓埋名呢?
或許只有出家一說,可能性較大。
所有紅巾軍起義者,最初的夢,都是為了吃上一口飽飯。若大明天下太平,無需忍饑挨餓,又何須打破秩序,重新陷入混戰?遁入空門,或許才是張定邊最好的歸屬。
傳說,在福建靈源山,張定邊放下了塵世間的ㄕㄚ戮之氣,一心皈依佛門。他自號沐講禪師,建靈源寺,率領舊屬僧侶,造福百姓,廣施萬民。
就這樣,在山間潛心修行了數十年的張定邊,一一送走了老對手朱元璋、徐達、常遇春后才老去圓寂。此時,已是大明永樂年間。
全文完。感謝閱讀~
參考文獻:
[明]胡廣:《大明太祖高皇帝實錄》
[清]張廷玉:《明史》
柯劭忞:《新元史》
- END -